湘江理论·师大社科 | 论李白乐府对诗歌叙事传统的发展

湘江瞭望 | 2024-07-13 14:42:57
星辰在线 | 编辑:王闻扬 | 作者:刘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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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刘青海

  北京语言大学中华文化研究院教授、博导,主要从事中古诗歌史和中古文学史研究。兼任中国李白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理事。出版学术专著《李商隐诗学体系研究》《晚唐文学变局中的“温李新声”研究》《唐诗十讲》、译著《比较诗学结构》,与钱志熙合著《诗词写作常识》《李白诗选》《姜夔诗词选》等。发表论文五十余篇。

论李白乐府对诗歌叙事传统的发展

核心提示

  李白乐府的主要创作方法是模拟旧题,其乐府以抒情为主,同时也具有突出的叙事特征。李白乐府的叙事艺术,主要取法《楚辞》和汉魏乐府的叙事和比兴方法,事为情用,景中见事,情、事、景三者融为一体,形成李白独特的抒情风格。李白乐府“与汉魏乐府争衡”,这主要体现在其乐府善于“檃栝一事”而出之以己意,旧题之本事与寄托之事相生发。李白“乐府篇篇是楚辞”,又兼取《楚辞》以叙事为抒情的方法,寄托深远。李白对齐梁文人诗歌的叙事传统以变为主,善于用汉魏乐府的叙事以救齐梁之绮靡。相比杜甫乐府叙事主要取法汉魏,李白乐府的取法更为广博,相对而言体制和风格也较为复杂,不如杜甫乐府那么受后人重视。

内容精选

  中国古代诗歌的叙事传统源于《诗经》。《楚辞》虽为抒情的经典,但也有它特有的叙事艺术。汉乐府以“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班固《汉书·艺文志》)为基本特点,可以说是中国古代诗歌成熟的叙事艺术。魏晋文人学习汉乐府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继承汉乐府的叙事艺术,由此形成文人诗歌的叙事传统。到了齐梁,由于写物和说理的发展,诗歌中的叙事整体上说是弱化了的,叙事因素主要保留在歌曲类的诗中。初盛唐时期,诗歌中的叙事有所恢复,尤以李杜最为突出。李杜诗歌的叙事艺术突出表现在乐府和五古,尤其是乐府。但李杜乐府对叙事传统的继承是不一样的。杜甫主要取法汉魏,“不效四言,不仿离骚,不用乐府旧题”。李白乐府“与汉魏乐府争衡”(黄庭坚《答黎晦叔书》),此外还兼取《楚辞》,以叙事为抒情,情事杂出,往往寄托深远、归趣难求;同时也取法齐梁文人诗歌的叙事传统并加以革新。从这个意义上说,李白乐府对诗歌叙事传统的取法较杜甫更为广博,相对而言体制和风格也较为复杂,不像杜甫乐府那么受后人重视。

  

  《楚辞》虽以抒情为主,但也有较多的叙事因素。所谓以叙事来抒情,可以说就是《楚辞》的特点。《离骚》《九歌》《九章》诸篇,都是在叙述人物的行动以及一定的事件基础上来抒情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叙事和抒情其实是密不可分的。李白乐府对《楚辞》上述传统的继承是很突出的,这一点李白的当代人就已经认识到了,如殷璠就赞其乐府“如《蜀道难》等篇,可谓奇之又奇。然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调也”(《河岳英灵集》卷上)。清人屈大均更强调其乐府的骚怨特色,谓其“乐府篇篇是《楚辞》,湘累之后汝为师”(《采石题太白祠》)。今人亦盛称“取骚体入乐府,是李白的专长”。李白乐府一直以强烈的抒情性见称,而其抒情效果主要是通过对人物的行动以及行为的交代来实现的,其中人物的行动其实就是我们所说的事的因素。这一点,从他模拟《楚辞》的诗作如《远别离》看得最清楚:

  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雷凭凭兮欲吼怒,尧、舜当之亦禅禹。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或云尧幽囚,舜野死,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远别离》收录于殷璠《河岳英灵集》中,当作于天宝十二载之前。其主旨,乃“借舜二妃追舜不及、泪染湘竹之事,言远别离之苦。并借《竹书》杂记尧舜,见逼舜、禹南巡野死之说点缀其间,以著人君失权之戒”,表达诗人对“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的怨意。诗以唱叹出之,多景语、情语、议论语,而事在其中。如发端言“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舜帝南巡、二女寻夫故事,已在其中,并为下文“舜野死”伏笔。“雷凭凭兮欲吼怒,尧、舜当之亦禅禹”,是疑舜帝之禅让乃出于不得已。“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两句,直揭本旨。“或云尧幽囚,舜野死,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数句,正失权之患。观其叙事,看似历乱无端,实有意脉可寻,而意在言外,确如许学夷所言,“含蓄深永,且其词断而复续,乱而实整,尤合骚体”。“日惨惨兮云冥冥”六句,以日惨云昏比拟政治之黑暗,以啼烟啸雨形容处境之可怖,以雷霆震怒比权臣之气焰,最得骚之神韵;而“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则从汉乐府铙歌十八曲之《上邪》“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变化而出。故胡震亨论本篇之源流云“盖体干于楚骚,而韵调于汉铙歌诸曲,以成为一家语”,可谓灼见。

  和杜甫新乐府直陈时事不同,李白乐府中的事,往往经过剪裁和改写,情事杂出,故其本旨往往隐在事中,具有“厥旨渊放,归趣难求”(钟嵘《诗品·晋步兵阮籍》)的特点。如《公无渡河》本汉乐府旧题,古辞仅四句:“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李白则衍为歌行长篇。许学夷云:“七言歌行本乎离骚,其体尚奇。”李白之作,从黄河泛滥引出大禹治水之事,再叙披发之叟渡河溺死之事,将原本无关的两个故事,嫁接到一起,写出一段极悲怆之情来: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波滔天,尧咨嗟。大禹理百川,儿啼不窥家。杀湍堙洪水,九州始蚕麻。其害乃去,茫然风沙。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径流欲奚为?旁人不惜妻止之,公无渡河苦渡之。虎可搏,河难凭,公果溺死流海湄。有长鲸白齿若雪山,公乎公乎挂罥于其间,箜篌所悲竟不还。

  诗中充满了对披发之叟不顾劝阻,一意孤行,横渡黄河,而终溺死的狂痴之举的惋惜,言辞痛切,显然是有所寄托的。其寄托的具体情事,历来众说纷纭,如萧士赟谓“讽止当时不靖之人自投宪网者,借此为喻云耳”,陈沆《诗比兴笺》以为披发之叟喻永王璘,“有长鲸白齿若雪山”数句,犹《豫章篇》之“楼船若鲸飞,波荡落星湾”,喻永王璘之兵败;郭沫若则以为披发之叟乃李白自喻,“挂罥于其间”是比喻他“系浔阳狱中及长流夜郎”等。所以李白乐府,不仅包含旧题之本事,还往往旁及他事(如大禹治水之事),借此寄托诗人本旨(寓托之事),由此构成复杂的叙事网络。即便是在风雨争飞、鱼龙百变中厘清了其表层的叙事脉络,也不一定就能探明诗人之本旨(寓托之事)。这和杜甫乐府叙事是很不一样的。杜甫乐府“即事名篇”(元稹《乐府古题序》),像《兵车行》《丽人行》“三吏”“三别”之篇,篇名即所叙之“事”,此外别无“本事”,诗歌的主旨是极为显豁的。故胡应麟说:“乐府则太白擅奇古今,少陵嗣迹风、雅。《蜀道难》《远别离》等篇,出鬼入神,惝怳莫测。《兵车行》《新婚别》等作,述情陈事,恳恻如见。”王夫之《唐诗评选》卷一《乐府歌行》论云:“工部讥时语开口便见,供奉不然。习其读而问其传,则未知己之有罪。工部缓,供奉深。”李杜乐府呈现不一样的特点,这与李白借鉴《楚辞》是分不开的。《离骚》通过屈原就重华而陈词、浮游以求女、周游天地而终不舍故国这一系列的行动,来表现诗人在现实中的困顿以及系心楚王而不忍舍去之情,也同样具有词旨隐匿的特点。李白以之驱驾乐府,故在叙事艺术上体现为“变幻恍惚,尽脱蹊径”的特点。

  李白乐府以抒情性强烈而著称,情由事发,事为情用,一篇之中,层见错出,初读往往有目迷五色之感。就叙事的方法而言,则有实用、虚用之别。所谓虚用,就是引古以讽,引古之事以抒今之情。如《梁甫吟》(节录):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宁羞白发照清水,逢时壮气思经纶。广张三千六百钩,风期暗与文王亲。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入门不拜骋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狂客落魄尚如此,何况壮士当群雄。首二句直入主题,揭出志士思佐明主以成功业的主题。接下以“君不见”提起两大段,以大开大合之笔,分叙以姜太公之老八十尚遇文王、以郦食其之狂微时尚遇高祖,得以际会风云、成就大业之事。李白言下之意,虽不敢窃比大贤,然远胜狂生,此际虽落魄,他日自当有一番风云际会。所以这两段看似叙古人之事,实则抒写的是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与豪情。两段叙事,皆以气势驱遣,觉天风海雨逼人而来,古之事与今之情皆化成一片,莫可分辨。此种以古事抒今情的抒情笔法,可以说是对屈原《离骚》“就重华而陈词”一段历引古圣贤王之事以托讽的发展。而无论古事、今情,皆“奇之又奇”,绝出笔墨畦径之外。胡应麟谓李白“乐府奇伟高出六朝”,此种“奇伟”的特质,正源于骚。

  概言之,李白乐府鲜明的骚怨特色在叙事上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于现实有所愤懑,直言之不可则曲言之,庄语之不可则漫语之,往往采用比兴托喻的手法。如《梁甫吟》“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叩关阍者怒”一段,实从屈原《离骚》“就重华而陈词”“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变化而出。看似叙仙界之事,光怪陆离,乍读有目迷五色之感,细绎诗意,可知明主指玄宗,而以雷公、玉女比权臣、女宠。所以此段实叙其欲自明于君,而遭权臣之怒,且有女宠兴风作浪,不能通言。二是在艺术表现上不循常径,叙事抒情“断如复断,乱如复乱,而词意反覆屈折行乎其间者,实未尝断而乱也;使人一倡三叹,而有遗音”,《蜀道难》《远别离》《梦游天姥吟留别》等篇,皆“无首无尾,变换错综,窈冥昏默”,故其叙事,给人以纵横捭阖、兴会淋漓而寄兴无端之感。胡应麟云:“纡迴断续,骚之体也;讽谕哀伤,骚之用也;深远优柔,骚之格也;宏肆典丽,骚之词也。”太白乐府能兼之,晚唐李贺、温庭筠诸人乐府,专学此种。

  

  汉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积累了丰富的叙事艺术,例如叙事的生动性,情节的戏剧性、人物的个性化,以及强烈的爱憎表现和语言的朴素逼真等 。《孔雀东南飞》《战城南》《陌上桑》《羽林郎》等作,在这方面尤其突出,甚至被称为“故事诗” 。建安文人学习汉乐府,最重此种,如王粲《七哀诗》、陈琳《饮马长城窟行》等,重在叙事情之原委,而截取典型之场景来表现主旨。杜甫及中唐元、白新乐府主要取法此种,“多首尾叙事”,形成“辞不虚设,必因事而设” 的篇体特色。

  “李白歌诗度越六代,与汉魏乐府争衡”(黄庭坚《答黎晦叔书》)。李白在乐府诗上所取得的成就,与他对汉魏乐府艺术的继承与发展是分不开的。元人萧士赟云:“太白乐府,每篇必檃栝一事而作,非泛然而言者。” 善于“檃栝一事”而出之以己意,是李白乐府的重要特色,也是他深汲汉魏乐府叙事艺术之源泉的成果。

  李白乐府所檃栝之事,有古事(包括本事),有今事。其《秦女休行》《白头吟》《陌上桑》诸篇,皆模拟旧题,直写本事,以叙事为尚。本事之外,李白还善于杂取史传之故事,衍为乐府长篇,如《山人劝酒》叙商山四皓辅佐太子故事,《白头吟》(锦水东西流)叙司马相如为陈皇后作赋邀宠,自己却因富贵而聘私室,卓文君因此赋《白头吟》,叙事饶有趣味,有点类似后世的说唱。今事即李白所闻见之事,或关风俗,如《东海有勇妇》叙北海太守李邕治下女子为夫报仇,以剑杀人,朝廷免其罪之事;或关时事,如《丁都护歌》叙天热水旱时拖船之事,《北上行》寓托安史之乱,《豫章行》叙永王璘兵败之事,《上留田》寓意肃宗李亨、永王李璘两兄弟相争之事,都属于以古题写新事,以“寓意古题,刺美见事”(元稹《古题乐府序》)为基本的写作方法。如《北上行》,即通过模拟曹操《苦寒行》(又称《北上篇》)来寄托安史之乱中行役之事:

  北上何所苦,北上缘太行。磴道盘且峻,巉岩凌穹苍。马足蹶侧石,车轮摧高岗。沙尘接幽州,烽火连朔方。杀气毒剑戟,严风裂衣裳。奔鲸夹黄河,凿齿屯洛阳。前行无归日,返顾思旧乡。惨戚冰雪里,悲号绝中肠。尺布不掩体,皮肤剧枯桑。汲水涧谷阻,采薪陇坂长。猛虎又掉尾,磨牙皓秋霜。草木不可餐,饥饮零露浆。叹此北上苦,停骖为之伤。何日王道平,开颜睹天光。(李白《北上行》)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谿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迷惑失径路,薄暮无宿栖。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曹操《苦寒行》)

  李白此篇,不仅题中“北上”二字取自《苦寒行》首句“北上太行山”,而且通篇言行役之艰辛,亦与《苦寒行》一篇主旨相合,其所采用的,也是我们熟悉的晋宋文人拟乐府最常用的拟篇方法。开头六句,由《苦寒行》“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阪诘屈,车轮为之摧”变化而出,“严风裂衣裳”与《苦寒行》“北风声正悲”,“汲水涧谷阻,采薪陇坂长”“草木不可餐,饥饮零露浆”与《苦寒行》“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猛虎又掉尾,磨牙皓秋霜”与《苦寒行》“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之间,有明显的对应关系。但李白此篇,并非单纯的拟古,而是借以咏安史之乱。开头写行役之苦,侧重于表现太行山自然之险阻所造成的行路艰难。“沙尘接幽州”六句,则点出安史之乱,战火从安禄山起兵的范阳(属幽州)蔓延到朔方,河北州县望风瓦解,造成更大的危机。“奔鲸夹黄河,凿齿屯洛阳”,以凿齿喻安禄山,言其僭位东都,奔鲸喻史思明、崔乾祐之徒,言其纵横于黄河两岸的州郡。“前行无归日,返顾思旧乡”,极言太行道阻,行路艰难,兼叛军盘踞,此行恐无生还,故回望故乡,恋恋难舍。“返顾思旧乡”,句法本《古诗十九首》“还顾望旧乡” ,意思则有别于《苦寒行》“思欲一东归”,盖曹操身为主帅,主一军之进退,在行军途中因道途艰难,确实可以“思欲一东归”,作退军的考虑;而李白此篇中的征人离乡北上,则有进无退。故下“惨戚冰雪里”十句,仍极力形容行路之困顿、饥寒交迫。末四句以感叹作结,希望天下早日结束战乱,天下人重见光明。

  《豫章行》《上留田》两篇所感之事,为李白所亲历,既关乎国政,又关系到李白在政治上的去就取与,实具有“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诗大序》)的特点。《豫章行》以叙事为主体,多用赋体,这在李白以旧题寓时事的乐府中是少见的:

  胡风吹代马,北拥鲁阳关。吴兵照海雪,西讨何时还。半渡上辽津,黄云惨无颜。老母与子别,呼天野草间。白马绕旌旗,悲鸣相追攀。白杨秋月苦,早落豫章山。本为休明人,斩虏素不闲。岂惜战斗死,为君扫凶顽。精感石没羽,岂云惮险艰。楼船若鲸飞,波荡落星湾。此曲不可奏,三军发成斑。

  此诗之主旨,胡震亨《唐音癸签》云“古豫章行,咏白杨生豫章山,秋至为人所伐。太白亦有此辞,中间止着‘白杨秋月苦,早落豫章山’两句。首尾俱作军旅丧败语,并不及白杨片字,读者多为之茫然。今详味之,如所云‘吴兵照海雪’及‘老母与子别,呼天野草间’‘楼船若鲸飞,波荡落星湾’,皆永王璘兵败事也。盖白在庐山受璘辟,及璘舟师鄱湖溃散,白坐系浔阳狱,并豫章地。故以白杨之生落于豫章者自况,用志璘之伤败,及己身名隳坏之痛耳。其借题略点白杨,正用笔之妙,巧于拟古,得乐府深意者。”最为得之。诗共二十二句,前后段各十句,中间以“白杨秋月苦,早落豫章山”二句点题面,“苦”字实为一篇之眼。开头四句,“胡风”“代马”“鲁阳关”点出叛军逼迫,乃永王璘出兵西讨之由。“半渡上辽津”六句,写征夫与亲人生离死别之苦,犹杜甫《兵车行》“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句法措语则有古、近之别。后半段,言从军之将士不惮艰险,勤王报国,精诚动天,伤其覆灭,且被恶名,故末云“此曲不可奏,三军发成斑”。

  《上留田》则比兴杂出。就章法而言,开头六韵十三句,是叙其本事:

  行至上留田,孤坟何峥嵘。积此万古恨,春草不复生。悲风四边来,肠断白杨声。借问谁家地,埋没蒿里茔。古老向予言,言是上留田。蓬科马鬣今已平,昔之弟死兄不葬,他人于此举铭旌。

  崔豹《古今注》:“上留田,地名也。其地人有父母死,兄不字其孤弟者,邻人为其弟作悲歌以风其兄,故曰《上留田曲》。”李白“昔之弟死兄不葬,他人于此举铭旌”,与崔豹《古今注》所说不同,或是流传之讹,也可能是李白的有意改动。此段叙事之章构、句法,则本于汉乐府《梁甫吟》古辞: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墓,田彊、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后半段寄托时事。“天兵”乃朝廷之师,“让国”非王子不能,尺布之谣咏的是汉文帝和淮南王兄弟不相容之事,可见诗人所伤非寻常兄弟不和,而是帝王之家的兄弟相争。让李白如此痛切的,只能是肃宗与永王璘兵戈相向之事。此人伦惨痛之事,故不忍明言之,而是多用比兴,又引古事以讽,颇得汉乐府遗意:

  一鸟死,百鸟鸣。一兽走,百兽惊。桓山之禽别离苦,欲去迴翔不能征。田氏仓卒骨肉分,青天白日摧紫荆。交让之木本同形,东枝憔悴西枝荣。无心之物尚如此,参商胡乃寻天兵?孤竹、延陵,让国扬名,高风缅邈,颓波激清。尺布之谣,塞耳不能听。

  据《汉书》,淮南王长是汉文帝的幼弟,多为不法之事,文帝不忍置法于王,“处蜀严道邛邮,遣其子、子母从居”,王不食而死。百姓作歌:“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李白此篇作“一鸟死,百鸟鸣。一兽走,百兽惊。……无心之物尚如此,参商胡乃寻天兵”,可谓善学。故读之,颇觉有古谣谚之风,无怪乎王夫之在《明诗评选》卷二盛赞“入时事不减古致,唯供奉能之”。而太白此篇,亦可谓唐代的“尺布之谣”矣。胡震亨说太白“乐府诗,连类引义,尤多讽兴,为近古所未有”。本篇先以鸟兽、草木之同类相感起兴,又举孤竹、延陵之让国,田氏之分骨肉、尺布谣之伤淮南王,正反设喻,可谓善于“连类引义”以“讽兴”。

  汉乐府叙事艺术的一个重要成就,是善于塑造鲜明的人物形象。李白乐府以善于塑造人物见长,成功地塑造了一系列女性、侠客和谋士的形象。女性的形象有宫女(《王昭君二首》《玉阶怨》)、宫妃(《妾薄命》《怨歌行》)、征人妇(《北风行》《独不见》《黄葛篇》)、商人妇(《长干行》《江夏行》)、侠女(《秦女休行》)、勇妇(《东海有勇妇》)等,“大大丰富了古典叙事诗的人物画廊,也是李白对叙事诗的一个贡献” 。侠客的形象也风采各异而又栩栩如生,如《侠客行》为“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的春秋战国时侠客画像,《结客少年场行》为“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的洛阳侠客写照,《结袜子》以“感君恩重许君命,太山一掷轻鸿毛” 为刺秦的高渐离、刺吴王之专诸传神,《行行且游猎篇》为“猛气英风振沙碛”的边城游侠儿剪影,《白马篇》塑造出一个从早年“杀人如剪草,剧孟同游遨”到“叱咤经百战,匈奴尽奔逃”“归来使酒气,未肯拜萧曹” 的五陵游侠儿的形象。上述人物形象中,大多寄托了李白自己的人生理想。诗人将自己的人生热情和审美理想灌注其中,故每下笔,皆能栩栩如生,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诗人的自画像。而其对人物形象的塑造,主要是通过对人物事迹的剪裁和叙述来实现的。以《山人劝酒》为例:

  苍苍云松,落落绮皓。春风尔来为阿谁?胡蝶忽然满芳草。秀眉霜雪颜桃花,骨青髓绿长美好。称是秦时避世人,劝酒相欢不知老。各守麋鹿志,耻随龙虎争。欻起佐太子,汉皇乃复惊。顾谓戚夫人,彼翁羽翼成。归来商山下,泛若云无情。举觞酹巢由,洗耳何独清。浩歌望嵩岳,意气还相倾。

  商山四皓佐太子之事,见于《汉书·留侯世家》。四皓隐居,《汉书》明确地说是因为刘邦“轻士善骂”,李白诗中,四皓却“称是秦时避世人”,这是将四皓塑造成避秦的隐士,这样就将四皓出山扶太子安刘氏,提升到了乱世隐而治世出的高度,更符合诗中所塑造的亦仙亦隐的形象。根据《汉书》的记载,四皓在见刘邦前,是“客建成侯所”,见刘邦之后“趋去”,并未明言其归山。李白则说“归来商山下,泛若云无情。举觞酹巢由,洗耳何独清”,在安刘氏之后,不居功,不恋禄,重新归隐,与巢由为友,何等高洁。此种对出处进退的理解,正是李白“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游五湖,戏沧州”(《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这一理想的人生道路的实现。叙事学中,特别强调叙事者的立场和声音,它会极大地影响到叙事本身。李白对此应该是有着相当的自觉,故他一方面尊重历史,另一方面也不惮于改作,所以往往出入史传,加以裁剪、增删、捏合,形成个人独特的叙事。这一点,似乎尚未得到充分的注意。就像本篇中,对四皓“秀眉霜雪颜桃花,骨青髓绿长美好”的描述,亦仙亦隐,而且在古人的心目中,隐居往往兼有求仙的目的。下文又“称是秦时避世人”,显然受到《桃花源记》叙事的影响。从前我们叙《桃花源记》中桃源人的仙化,多援引王维《桃源行》,其实李白此首,也是这方面的例子。

  

  刘宋以来,诗歌创作趋尚新变,汉魏乐府叙事、言志的传统开始衰落。齐梁时期,文人乐府的创作又受到民间新声——吴声西曲的影响。吴声、西曲篇体短小,多是对儿女之情的自然抒发。文人模拟之作,也多为抒情短章,风格轻艳,叙事的因素进一步减弱了。李白乐府是以拟古为基本创作方法的,他模拟的对象,不仅有汉魏乐府,也有六朝乐府。王世贞说,“青莲拟古乐府,以己意己才发之,尚沿六朝旧习” ,已经注意到李白与六朝乐府的渊源关系。但李白不是单纯地模拟六朝旧题,而是在拟古的同时革新乐府的传统,故虽出于六朝,而高出六朝。李白革新六朝乐府的一个重要方法,就是在模拟旧题时,恢复汉魏乐府叙事和比兴的传统,所谓“宪章汉魏,而取材于六朝”。

  晋宋乐府诸家中,李白对鲍照乐府取法最深。鲍照和李白乐府的共同点,主要在于其抒情之骏快跌宕,故杜甫以“俊逸鲍参军” (《春日忆李白》)称之。李白在模拟鲍照乐府时,往往增加叙事的因素,情、事相生,抒情效果反而更加强烈。以《北风行》为例,它本于鲍照《北风行》,都是“伤北风雨雪,而行人不归” :

  烛龙栖寒门,光耀犹旦开。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倚门望行人,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别时提剑救边去,遗此虎文金鞞靫。中有一双白羽箭,蜘蛛结网生尘埃。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李白)

  北风凉,雨雪雱。京洛女儿多严妆。遥艳帷中自悲伤,沉吟不语若为忘。问君何行何当归,苦使妾坐自伤悲。虑年至,虑颜衰。情易复,恨难追。(鲍照)

  鲍照之作以抒情为主,以音节摇曳取胜;李白则加以改造,使之成为一首叙事性突出的抒情之作。例如形容风雪严寒,鲍照仅“北风凉,雨雪雱”六字,李白则衍为六句,以议论驱遣神话,谓极寒之地,晨旦尚有光明,此地则北风怒号,令日月无光,唯有如席之燕山雪花吹落于轩辕台上。此言北风之威虐,远胜传说中的烛龙之神,神睁眼之时,尚有光明,而北风于人,则全无怜悯。“幽州思妇十二月”至“焚之已成灰”,写思妇“停歌罢笑”,蹙眉倚门,以望行人,并以“念君”二字领起,叙出一段丈夫提剑救边,死于长城,永不再归的恨事。又在此生离死别的叙述中,聚焦丈夫别时所赠之“一双白羽箭”,别后竟任其蛛网生尘,盖因触目伤情,故焚之成灰,由此写出物在人亡之恨。李白此篇,北风吹雪不仅是幽州思妇伤远人的触媒,也是丈夫苦寒戍边的背景,更是思妇丧夫之后寒苦之内心世界的外化。从情、景、事的关系来说,本篇正是借北风苦寒之景来展开抒情和叙事的,而叙事的内容有二:一是思妇自身的行动,如停歌罢笑、倚门望归这样情不自禁的举动,以及为了排遣愁恨而做出的焚却旧物之举,都是由情感支配的行动;二是丈夫提剑救国最终捐躯之事,则通过妻子的回忆来展开,也带有强烈的情绪。所以虽然事的因素突出,却仍不失强烈的抒情性,可以说是以事来写情的典范之作。尤其像开头四句,连用“犹”“何不”“惟有”等虚字(词),已将读者带入一种浓烈的情绪中。中间一大段以事见情,而以“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收梢,让我们联想到铙歌《有所思》“摧烧之,当风扬其灰”,既“焚”而仍“念”,正见相思之深。末二句“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以黄河可塞为喻,犹《上邪》以“江水为竭”为喻,凿空乱道,正见此恨难消。也可见李白此篇,虽本鲍照,实兼取汉魏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传统而自铸伟词。

  李白于齐梁乐府旧题,亦多所模拟,而能兼取汉魏,故学而能变。胡应麟说太白“《乌夜啼》《杨叛儿》《长相思》诸篇,出自齐梁”。这里即以《杨叛儿》为例加以说明。《杨叛儿》本是齐童谣。其本事,《通典》谓:“齐隆昌时,女巫之子曰杨旻,少随母入内,及长,为太后所宠爱。童谣云:‘杨婆儿共戏来所欢。’语讹,遂成杨叛儿。” 《乐府诗集》卷四九收《杨叛儿》属清商曲辞西曲歌,共八章,其二云:“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 李白《杨叛儿》,显然是据西曲歌《杨叛儿》改写的:

  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何许最关人,乌啼白门柳。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

  “乌啼白门柳”一句,自“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檃栝而来。西曲歌多隐语,杨柳寓杨旻之姓氏。“杨柳可藏乌”,暗示男女幽期秘会,李白以“乌啼隐杨花”拟之,又接以“君醉留妾家”,将此一层意思揭示出来,也照应了开头两句。而以“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作结,写两情之欢洽,艳而能雅,亦夺胎于“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变朴质为高华,实为千古未有之妙笔。就章法而言,西曲歌是典型的抒情短章,事在象内,含而不吐。而李白在改写时,情、景、事杂出,叙事的因素明显增加了。开头两句,“君歌”“妾劝”虽是叙事,但郎情妾意,已摇荡其中矣。《杨叛儿》唱的原本就是男女幽期秘会之情事,所以“君歌《杨叛儿》”不啻于情挑,而“妾劝新丰酒”则相当于女子的回应和邀约。三、四两句说,关情之处,在乌啼之白门柳。这两句是眼前之景,也暗示曲中所写之事。再由“乌啼隐杨花”引出“君醉留妾家”之事,这是两情相悦的发展,也意味着曲中所唱之事在现实中发生了。末二句是留宿妾家时室内之景,暗示两情如一,如同香烟一气,景中见情,也暗示男女之事。概括而言,李白这首诗,每四句一个单元,先叙事再写景,所写之景是事(幽会)的环境,也是事的延续,而情在其中矣。这种境界,正是王夫之《唐诗评选》卷一所推许的“情、景、事合成一片,无不奇丽绝世”。换句话说,李白在有限的篇幅中,恢复了汉魏乐府叙事的传统,而又无损于《杨叛儿》曲的抒情效果。李阳冰《草堂集序》称赞李白让“梁、陈宫掖之风”“扫地并尽”,李白以汉魏叙事充实齐梁乐府,也是其中一个重要的方面。另一个类似的例子是琴曲《双燕离》,其古辞早亡。《乐府诗集》录梁简文帝之词,多铺叙其双飞情好,不脱齐梁习气。沈君攸则将其双飞与孤飞对照着写,而于其相“离”之事,仅用“幕上危,双燕离”一笔带过。李白之词,实是对沈君攸之词的改造:

  双燕双飞,双情想思。容色已改,故心不衰。双入幕,双出帷。秋风去,春风归。幕上危,双燕离。衔羽一别涕泗垂,夜夜孤飞谁相知。左回右顾还相慕,翩翩桂水不忍渡,悬目挂心思越路。萦郁摧折意不泄,愿作镜鸾相对绝。(沈君攸)

  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玉楼珠阁不独栖,金窗绣户长相见。柏梁失火去,因入吴王宫。吴宫又焚荡,雏尽巢亦空。憔悴一身在,孀雌忆故雄。双飞难再得,伤我寸心中。(李白)

  很显然,李白用宫中燕的形象取代了巢幕之燕的形象,并在后四句中展开了一个生离死别的故事:因京城的柏梁台失火流徙至吴王宫,吴宫又被焚毁,巢空雏尽,仅余一身。“柏梁”四句,颇为痛切,隐然以失巢之燕自比,巢空雏尽,犹李白《万愤词投魏郎中》所自陈“一门骨肉散百草,遇难不复相提携”,则柏梁台寓玄宗之朝廷,吴王寓永王璘,故《李白诗文系年》“疑是太白流夜郎别妻宗氏有感而作”。“吴宫又焚荡,雏尽巢亦空”二句,似本鲍照《空城雀》“犹胜吴宫燕,无罪得焚窠”,言己无罪也。相比沈作,不仅事的因素增加了,而且兼用比兴,抒情更为深挚。

  乐府七绝本出于梁陈七言四句体。李白乐府七绝,虽出于齐梁,“而高畅俊逸,观者知其为太白”。如《横江词六首》其五脱化于萧纲《乌栖曲四首》其一,即以叙事为抒情之体,一洗绮艳,风骨飘然:

  横江馆前津吏迎,向余东指海云生。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李白)

  芙蓉作船丝作,北斗横天月将落。采莲渡头碍黄河,郎今欲渡畏风波。(萧纲)

  李白之作,用行动和对话,构造出一个生动的场景,如同故事中截出的一个片段,给予读者真切的在场感。王夫之《唐诗评选》卷四说诗之“叙事叙语”,不能只用史家“檃栝生色”之法,而当以“即事生情,即语绘状”为要。李白此种,可以当之。从叙事的技巧而言,萧作前两句全为景语,后两句平铺直叙,事隐而情显。李作开头两句,点出人物(津吏、余)、地点(横江馆前)和情节(东指海云生),后两句劝阻之语中,又揭示出郎“今欲渡”和“如此风波不可行”之间的矛盾,并在高潮到来之前戛然而止,余味无穷,可谓深谙叙事之法,兼得抒情之三昧。其《小放歌行》也是以一戏剧性的小事来表现男女冶艳之情:

  骏马骄行踏落花,垂鞭直拂五云车。美人一笑褰珠箔,遥指红楼是妾家。

  虽脱胎于梁陈宫体,但觉豪迈风流、令人忘俗。此种剪影式的手法也可用以塑造人物,如《少年行二首》其二: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就像是电影中的一个长镜头:洛阳城金市东,少年在春风中纵马疾驰,马蹄踏过落花,终于停下,少年笑入胡姬酒肆中。七绝体制短小,本不利于叙事,故李白往往采取上述剪截的方式,这一方式成为乐府七绝叙事之一种。晚唐杜牧专学此种。

  胡震亨说:“读太白乐府者有三难:不先明古题辞义源委,不知夺换所自;不参按白身世遘遇之概,不知其因事傅题、借题抒情之本指;不读尽古人书,精熟《离骚》、《选》赋及历代诸家诗集,无繇得其所伐之材与巧铸灵运之作略。”从叙事的角度看,“夺换”意味着在叙旧题之本事的同时,与诗人所寄托之事相生发,故在叙述时不能如杜甫新题乐府一般首尾叙事,而是往往利用嫁接、裁剪、捏合等方法来令旧题之本事与寄托之今事相射。这种旁射映带之法,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有着深厚的传统,诸子尤其是《庄子》,即以善于寓言而著称。龚自珍称李白“庄屈实二,不可以并,并之以为心,自白始”(《最录李白集》)。李白乐府的叙事艺术,夺换之外,尤擅取譬,史传之外,实亦有得于诸子。

  文献引用格式

  刘青海.论李白乐府对诗歌叙事传统的发展[J].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4,53(03):70-78.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主编:李培超 副主编:尹金凤 本文责编:王蓉)

【来源:湖南师大社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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