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理论·师大社科 | 视觉化社会的形成、主体异化及治理路向

湘江瞭望 | 2024-07-08 12:54:16
星辰在线 | 编辑:王闻扬 | 作者:冯庆想 许创强

  编者按:为深入学习贯彻习近平总书记关于哲学社会科学工作的重要论述,打造理论特色鲜明、湖湘特色突出、新媒体特色明显的网络理论宣传品牌,湖南省重点新闻网站星辰在线特色网络理论平台《湘江理论》特联合CSSCI来源期刊、全国中文核心期刊《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推出《湘江理论·师大社科》专栏。希望通过权威期刊与重点网络理论平台的联合,刊发推荐一系列优秀的学术研究作品,推动优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成果发出最响亮的声音。

  作者简介

  冯庆想

  中山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助理教授,硕士生导师,全国高校马克思主义理论学科优秀博士学位论文奖获得者,中山大学粤港澳发展研究院兼职研究员。目前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项目等课题共4项。在国内外学术期刊发表论文20余篇,多篇被CSSCI、SSCI、SCI收录,人大复印报刊资料转载2篇。多个咨政报告被党和国家决策部门采用,并获领导同志批示多次。在《光明日报》《大公报》发表评论10余篇。

  许创强

  湖南师范大学商学院客座教授

视觉化社会的形成、主体异化及治理路向

核心提示

  心灵哲学与认知科学的发展,奠定了人工智能的理论基础。信息技术、数字资本和算法能力聚合的软硬件系统,将视觉化社会从可能转化为现实。随着强制进步逻辑嵌入数字居民日常生活中主体性建构的实践,生命实体数据化的主体极易发生异化,表征为时间感知加速和空间知觉膨胀、虚拟存在化身分裂和机能组织代理强制、注意力损耗和休眠模式间断。基于马克思主义批判精神,通过视觉技术理性的辩证否定、平台资本支配数字劳动的权力关系倒置以及主体数字性和社会性统一基础的修复,虚拟社会生态或会更有利于人类主体的生存和发展。

内容精选

  随着信息技术迭代跃迁,实时资讯、短视频、网络游戏作为一种延展主体边界的参与性媒介,已经成为数字居民线上生活体验和内容消费市场的常规性工具。在某种程度上,表征社会意义及重组话语叙事的主流介质通道正加速从抽象的文本表达向直观的视像再现切换,视觉化社会的焦距由远到近,日益清晰地呈现在数字居民日常生活中主体性建构的微观实践中。这种由超文本链接的社会操作系统引发的社会环境改变,持续强化数字居民探索物理或情感“远程”关系的兴趣、意愿与能力。在社会活动没有停顿模式的虚拟世界,视觉技术逻辑深度嵌入人类主体的身体和心智维度,既作为客体对象承载人性的延伸界域,又作为半透明的中介背景外化数字主体的共时态记忆。数字原住民已非传统组织预先设定、孤立封闭的端点,而是在技术赋能社会中获得更多游离浮动的生长空间群体。视觉化社会进程不仅改写数字世代生活方式的表达方程,而且变革社会知识生产模式;它如何影响数字居民主体性建构模式及其中多项变量,是信息时代开发人类心智、把握社会脉搏、治理技术异化的重要课题。

  一、视觉化社会的形成

  (一)思想渊源:心灵哲学探索与认知科学发展

  认知科学是以人类心灵为研究对象、纵横多学科领域的交叉科学知识体系,它萌发于西方哲学对形而上心灵本体的持续性历史追问。有别于基督教文明对心灵纯洁性的本质性规定,知识和德行之间密切的关系是古希腊先哲反躬内省的基本问题。苏格拉底否定知觉感官直抵真理的可靠性,试图借助逻辑思辨验证知识的至善共相,率先回应获得知识是否可能以及知识如何获得的认识论关切,开启理性主义先河。柏拉图依托理性范式,建构一个安置心灵本体的先验理念世界。“凡是被感知的世界所具有的任何实在性、形式或美都得自理念”,只有灵魂才能接触到永恒不变的理念世界,一切习得知识都是灵魂的回忆。亚里士多德否认灵魂脱离物质性躯体而确证自我存在的可能性,他把心灵称作灵魂用来进行思维和判断的东西,视经验为人类知识积累的基础和出发点,得出感官介体是获得知识的正确方法的论断。由是,亚里士多德开辟人类认知活动的另一条路径,即经验主义。承继演绎和归纳的思辨传统,近代西方哲学关注焦点从认识对象转向认识本身,认识的能力、性质与界域以及认识与身体、社会的关系成为人类思维碰撞的新空间单位,与此同时,作为认识主体的“自我”的重要性获得阶梯式提升。确立主体性原则从笛卡尔对方法论的怀疑拉开序幕,他在“我思”的过程中将实体性存在形式赋予心灵和身体。“身心二元论”奠定了关于身心关系的形而上学讨论在心灵哲学的段位,却未能解决官能与观念之间因果交互的结构性困境。“近代哲学在对待人这种存在者时,仍然囿于其对待自然事物的思想方式,即借助于同物质实体的类比来描述自我。”与笛卡尔等理性主义者不同,洛克更注重经验从简单认知到复杂抽象的演变序列,他所建构的“心灵白板说”重新界定了获取知识的逻辑前提。

  近代除了人的发现与主体性觉醒,对自然客体的认知形式与介入方法也发生了革命性变化。科学实验、中性观察、精良仪器不仅加速数字化宇宙观与实证化思维发展,也促使心理学从哲学分离并滑入精准控制的实验室。“实验、机能、行为”心理学各自侧重点存在分叉,但对自我标本的切割细分以及可证伪性检验手段的应用、人类主体的心灵和具身之间的作用机制和系列规律由浅向深展开,侧面反映了人类认知能力的螺旋上升态势。从哥白尼式革命到计算机革命发生,认知科学逐渐获得现代化形态与标准化学科标识。通常而言,现代认知科学是20世纪中期神经科学、信息技术、实验心理学与心灵哲学深度互动的产物,它派生出两种主流的理论思路:一是将人类认知活动化约为一种基于符号表征的信息加工和模型计算过程,实现一切思维知识形式化,即生成自组织系统编码解码模式;二是利用电子计算机模拟大脑神经网络生成人类认知的联结逻辑,将神经元的确定性规律转化为人类行为的概率统计方程。概言之,此即认知主义和联结主义的计算心灵理论。两种经典研究框架奠定人工智能的理论基础,并在自身修正与衍生中形成探索人类心智的新范式——涉身认知,可见之于吉布森的生态主义知觉观、德雷福斯的现象学认知思想、布鲁克斯的无表征智能实践以及拉科夫的涉身认知语义学研究。认知科学专业理论者持续创新技术实践,试图打通生物体与机器、人类主体的身体与心智维度、人类内部世界(经验、知识)与外部世界(自然、物质环境)之间耦合的线路,也使得强人工智能图景及视觉化社会的现实性形态在数字时代节点获得呈现可能。

  (二)物质条件:视觉革命演进和垄断资本加持

  如果说工业革命和电力革命是以激发物质和能源潜能来加速驱动社会运转的齿轮,那么信息革命就是把人类意识与精神需求当作生产原料,开启了一个视听消费和文化工业的时代。在各类延展人类感官经验的自动化机器出现前,人们描述知识和感受信息的通道以语言文字和体态符号为主。尽管人类视网膜对图像信息的反应速度比文字符号快,即视觉意识中的图像经验具备更高效传达社会流通意义的潜能,但习得信息载体和信息传播结构又决定了人类感知、衡量世界与自身的方式。相机、电影、电视等机器的发明创造,极大提升了人类储存、转移和再现记忆的能力,改变了文字与视像在人类活动信息中的占比。大量信息以动态图片和连续视频形式呈现,技术图像对概念的计算替代传统图像对客体的观察,迎来知识分发新阶段。然而,人机互动和联络节点却被定格于有限维度的物理区间与线性低阶的应用场景。如此僵局随着信息技术与人工智能变革而发生破界。互联网采用超文本标记语言格式,将存储在不同计算机系统的数据转化为无数点位的像素单位和图像序列,人们通过专用浏览器识别与解析不同电子设备的嵌入式页面链接,形成一种共时态视觉化传播生态。自此,人类对视觉效果的极致追求从未满足,动画、漫画、游戏和短视频聚合的视觉产业在微型芯片算力、显示器分辨率和数据存储介质容量配合下,展现出强大生命力。它们在摩尔定律驱动下周期性升级,构成迭代跃迁的技术趋势,综合反映可视化社会的能力,也见证了数字居民、线上社区和虚拟规则的新造。信息科技内生与扩展人类感官机能并未止步于视听体验,增强现实、虚拟现实和介导现实的工业化,试水编织真实虚拟化和虚拟真实化的共生形态。显示视觉终端接口不断突破时空位移分割线,并在积聚新一代互联网业态裂变与延续的能量。虚拟世界联结而成的“元宇宙”,正在向人类展现出构建与传统物理世界平行的全息数字世界的可能性。

  视觉革命背后不仅是科学和信息技术革新,更有新兴垄断资本加持。金融风投和市场资源大举流向视觉产业,在于它获取超额利润的对象是线上主体的力比多能量单元。这种数字化剩余价值实现过程比绝对或相对剩余价值模式拥有更长尺度的价值链条,它不只是以时间消灭空间、以效率凌驾道义的泰罗制经典思路再加工,更是对受众主体内在生命形式和感官活动商品化的无限制延展。移动互联网和自媒体联结现实的视听活动,消融工作与休闲时间的边界,成为一种在业余状态也可创造价值的数字劳动。各个年龄、阶层、背景的受众既是视觉商品消费者也是视觉商品生产者。依据马克思所揭示的政治经济学规律,“资本自行增值的秘密归结为资本对别人的一定数量的无酬劳动的支配权”,提高资本结构的数字技术构成,可实现更高的利润率。因此,“信息生产力的兴起与资本通过技术途径获取更多利润积累的需要有着内在的联系”。信息技术体系的内在逻辑与其说是靠再造属性来满足人类某些应然的需求,不如说是无限期地配合资本加速运转诉求以及维持资本内循环的组织形态。也正由此,视觉化社会所需数字基础设施和软件开发平台在垄断资本主导下的全球产业链(比如计算机配件的矿物原料、编程框架的开放源码)获得持续供给,但是,线上高质量内容获取渠道分布长期不均匀,数字鸿沟不仅出现在产品供给端,而且存在于思想隔阂之间。

  (三)架构形态:视觉算法精进和社会化情境嵌入

  基于现代认知科学指引,人工智能在计算机、互联网等数字基础设施升级换代中装置人类潜能延展的外壳。它之所以能够获得“数智化”素质,不仅在于机器硬体结构化属性与物理运动对意识器官功能的分离转置,关键还是人类抽象脑力劳动中的软体建构能力的递增跃升。即在信息技术实践中将意识的嵌套认知特征及思维自组织性规律转化为算法执行程式,实现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和现实化。从知识生物学基础看,大脑神经网络是一个多层连续、架构精密的灵性组织系统,认知、记忆和联结行为相关性显著,人类主体对外化环境信息的认知和记忆建立在神经元不同的桥接组合方式上。机器学习和神经网络算法的初始模型就是运用电子线路模拟人脑神经元的工作原理。随着对大脑运作机制认知的深入,人类视觉系统的信息处理采用分级方式的自然规律被发现。在人类大脑皮质存在多个视觉功能区域,呈现从低级至高级递进分布,高层Vn+1特征是低层Vn特征的线性叠加和集合抽象。同时,已有实验结果表明,外在世界呈现于思维境域的图像信息都具有区块状和化约性,人类感知的视觉信息均可边缘提取和物理降维。基于此,机器视觉图形处理模块中每层的节点以单位帧的像素表示,多层可在矩阵乘法中并行运算。为了打通心智访问内在表示系统的脉络,视觉算法从简单执行技术行为指令(图像赋值)向探索普适性数字逻辑的自动化形式操作(图像赋能)发展。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卷积神经网络,它通过电子滤波器对图像频率的数字信号进行检测和区块重合度计算,形成处理空间信息的视觉算法,广泛应用于图像分类、场景渲染、人脸识别、X光读片等方面。

  人类设计的机器算法实为“学习代理”,它与环境进行交互并相互适应,进而完成任务、解决问题。但机器算法对社会环境的整体性理解并非自然方式,它依据的标准尚无诸如人类直觉和常识这些耗能低的判断指令和反应迅速的自在禀赋。机器算法主要还是依靠大数据发掘和代码公式进行理性化表达,是对事物间因果关系及环境因子相关性的有限选择。换言之,机器算法需要对社会模型多种变量组合方式的无穷可能性进行甄别以及输出相匹配的策略。机器算法的决策行为事实上被特定化于社会某些确定性的结构化情境,它基于这样的条件假设前置:社会如同计算机操作系统,具有能够提供机会和约束、制定规则和程序的网络化结构。然而,现实社会的复杂性和环境多变性非算法模型所能穷尽或模拟的,它破解客观壁垒的思路是在嵌入社会化情境过程中训练机器自适应类存在物秩序乃至无限接近人类意识本征态。理论上,机器算法可以通过无监督“学习”和“学习如何学习”的元学习模态组合,“发掘出人类既无法感受又无法表达和描述的暗知识——隐藏在海量数据中的万事万物间的联系”。这是一个存在参数调控按钮的算法黑箱,又是算法使用价值生成的来源。它在技术层面对人类本能退化及认知机能缺陷的补偿机制,为视觉工业和知识分发模式提供一套高效运转的市场方案,快速完成受众在多种应用场景中取向、偏好和需求的量化计算与智化预测。嵌套于新闻资讯、短视频、平台消费的推荐算法系统(包括定制推送、排序精选、检索过滤、调度决策),已深度参与人们生活世界中交往关系和价值观念建构的实践。越来越多的生活体验以媒介镜像或虚拟秩序的形式发生在由无数屏幕凝聚而成的景观社会中。

  二、视觉化社会的主体异化

  (一)时间感知加速和空间知觉膨胀

  按照形式逻辑,人之为人的定义实质在于属加最近的种差,其首先包括人置身于实在世界中被规定的时空存在形式。基于此,人相对静默的时间性呈现为一种先在的客观物质性形态。在社会被数字化过程中,人们使用功能相同的媒介工具在同一时刻就同一类事件记录的页面发生互动,将万事万物皆表征为像素组合的信息系统压缩进有限的心灵通道。人的体态、动作、节律和情绪所包含的时间序列在算法工具中,定量定格为一系列连续的离散记忆界面。数字居民体验同质化的时间客体,有序运作被操控设计的视听信息节奏,形成相似的群体意识弧。个体内在价值去特异性变得普遍,甚至与他原先的本质脱离。多任务沟通、跨领域信息搜索在共时化视觉工业机器中几乎同时发生又在某一承接节点结束,时间维度解除了枷锁,人的主体维度却被特定化于虚拟秩序的流动代码与建构指令。互联网、电子游戏和智能手机没有结构性停顿或终点,勾连在“实时”信息流里之后,这些技术设备把我们带离“实时”的时间框。视觉化世界的强大磁吸力在于给予人们即时且连续的反馈,这种瞬态响应机制植入了算法工具常用的奖惩函数,消化了切近确证在场的主体诉求,又生成了延迟满足获取回应的本能期待,构成人机相互补充、相互激励的回路循环。数字资本与视觉技术的“进步强制”加速时间体感,时间从一种规范象征、效率化身转向服务对象,这种客体主体化将人类心灵投影到计算机和互联网,使得视觉技术宰制主观意识时间成为市场常规化程式。通过流量的控制来调配意识时间和生命时间,发展出一种终身价值的概念,即作为个体生命时间的可计算的经济价值。

  人的基本属性也包含绝对运动的空间性,他以过去与未来无限压缩的时间位差来定义当下自我的存在,把现在当作未来(过去)的某个过去(未来)时段来看待,构成历时态时间错觉,引发时间是给定的或是不断流变的结构的澄明必要性。在算法模型多因子剪辑中,去情景化的信息、图像、声音解除位置性脚注,使之在时间客体的流动中生成,也在意识留存的时间流中消解。它以万物如何在场的方式自行显示并且自行遮蔽。号码、昵称、头像等数字化所指对距离的克服将基于地点的矢量联系转向基于人的矩阵联系,建构出高度弹性的“软时空”,替代了实体坐标或硬件位置对数字居民身份的固化定义和界定。不确定性和随机波动态长期共振,叠加勾勒出线上社会的鲜明特征。游离浮动的数字劳动观与随兴唤起的生活方式,参与现实世界中人们遵循确定的时刻和位置而进行的决策过程,并在某种程度上重塑社会经济禀赋更替周期的自然法则。联网之在、在亦不在、不在亦在,看似自相矛盾却是一种实践确证的客观实在。视觉技术拓展或裁剪数字性自我通达他者的界域。互联网迭代版本的目标是将A与B联结与把A与B区隔的共在视同量子世界中“薛定谔的猫”(Schrodingner's Cat)。虚拟地增加现实变量,现实地维持虚拟维度。物理内容和信息影子的链接通道相互衍射,从电子界面随时随地可追溯存在状态的每个时空节点和流程。网络空间工具将心灵的媒介性无限由内向外延展,并从非线性数据格式和信息频道发掘多种潜在关系,勾连现实弱连带关联,形成以虚拟社群主义者为活动主体的弥散性非层级社区,使得空间知觉膨化、意识无节制舒展。

  (二)虚拟存在化身分裂和机能组织代理强制

  人作为具有主体意识的社会存在,追求自我的连贯统一始终是社会主体本性,但屏幕景观的在场对社会本真存在构成遮蔽和倒置,甚至成为心灵和身体功能系统的内在要素。自互联网视听工业出现,生活实践外面覆盖着一层无线外壳,我们同时存在于自我和网络之中,人人可构建属于自己的信息系统。在这个开放参与的架构中,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交接处凿开了“赛博朋克”(Cyberpunk)入口,一个随时可多任务切换、边界渗透性极强的自我虚体游逸其中。它在机器标准化投影与心灵未规格化映像的叠加界面不断制造新化身,从不同的专业群体流转身份、吸纳知识、塑造能力,所有增补的学习与适应能力大都来自传统组织和机构的科层框架之外。由此,自我在数字化呈现过程中被数字分裂,变成由技术赋能的共生体、衍生体或重生体。换言之,自我在视觉化社会的镜像中发现自己的另类面相,获得多种可能性存在以及创造崭新自我形象的机会,“个体拥有与各种不同的互动情景一样多的自我”。虚拟自我的分身和角色既分裂又联合。“在这些相互冲突和矛盾的‘分人’中发现所谓具有本质的统一性的‘真正的自我’,也许只能顾此失彼。”但多重显性或隐性人格的对峙结构或客体自我的先天生理缺陷并不妨碍自我在数字世界找到本体赋值的位置。虚拟自我认同涉及的虚拟身份并不是真正的身体存在,而是网络虚拟环境中的“数据集群”,这些数字化信息构成自我完整性确认的一部分。由此,虚拟存在化身基于数据、算法和媒介赋能而获得人工生命,形成一体多面的虚体形态。经过数字生命和数字人格驯化的数字主体对传统建立在单一实在世界的自我构成心理挤压,甚至可能在局部呈现精神分裂症候。

  数字化机器在模拟心灵实体中不断勾绘和裁剪现实,也在试图弥补人类长期适应自然环境而退化的本能整体性,影响人类内在认知、思维、情感所联动的生物性机制再建构,进而激发超越人类自在生理局限的努力。视觉平面移动图像经过视网膜刺激声色按钮和定向反应,从外部向内部加速神经网络有机组织的运动形式,形成新的响应联结通路。大脑神经结构可塑性远比人造机器智能要复杂得多,它所承载的思维机制及其内部运行模式在新刺激变量中愈趋锐化活跃,并在与外在世界互动中调动自我不同部分的机能和思绪表达。数字化机器延展人的机能组织边界,逐渐取代部分低阶思维活动以及记忆功能,解放那些依靠逻辑规则编程的重复性脑力劳动,将带宽空间腾挪给高阶的认知活动。同时,它也使得记忆集中存储和时空转移变得高效便捷。但当数字化装置的恒常使用成为获取知识的习惯和信息检索的自觉,在某种程度上又减少了人们对大脑回路主动回忆的依赖,可能阻碍长期记忆的建立以及弱化意识对干扰选项的排除能力。记忆是认知的基础,记忆的可携带性和经验的可封装性需要在人类认知外化的中介中实现。我们之所以能够对物质所是有某种现行的把握,是因为我们能够在记忆中进行剪辑和整理,而这种剪辑的能力来源于那些外在的作为记忆容器的技术容器。数字设备依照算法指令抓取的数位踪迹即斯蒂格勒(Stiegler)所定义的“第三持存”,如此,数字社会心理的公共整合成为可能。数字资本把持大数据加工技术标准的制定,数字便可装置成多种代理人们思考的意识形态模型。传统社会记录的事件从记忆离散转向集中管理,化身技术形态的记忆体对个体身体和心智的隐形强制和无缝监控,比法兰克福学派(Frankfurt School)视域下的文化工业机制更加高明。

  (三)注意力损耗和休眠模式间断

  视觉化社会本质是数字资本基于算法的观察系统竞逐利润的全面商业化生态,互联网生活和经历成为数字表征世界,打开对人的类本质的精细商品化和力比多(libido)能量剥削的阀门,不仅意识和身体被整合到工业消费体系,内在生命活动也被统计为一种量化形式而成为食利者攫取剩余价值的领地。视觉化应用将人们的注意力、情绪、欲望由内向外转移到浓缩画面、声响、动作的屏幕景观社会,这些虚拟化存在又引导受众的消费需求与心能消耗。信息搜索的心理探新猎奇与视听体验的感官刺激前后承接、相互反哺,“我链故我在”的身心虚空与“我赞故我在”的多巴胺愉悦,使得自我难以抗拒色彩斑斓的动态宫格情景入侵。技术挟持人的本能,算法支持上瘾行为,尽管个体可试图减少对电子屏幕的依赖,但事实上难以摆脱已形成链接需求的技术系统的支配。每个意识点位的聚焦单元不仅被机器自动抓取和分割,而且被有序生产和分发,注意力呈现某种条件反射的正向增强。市场主体在争夺视觉资源和赋值排序,也在破坏注意力平衡及事件之间意义链的组建。人类思维意识是一个多线性运作过程,能够并行处理不同目标对象的多种任务,即使在意识高度集中、思维高速运转的状态,也会产生意识冗余。它为心智成熟所需的经验积累提供沉淀空间。但信息生产过剩,人们需要应对信息量倍增,有限的眼球运动使得瞬时程神经兴奋转化为长时程记忆变得困难,人们注意力易于分散、情绪易于波动,兴趣点和关注度随着网络热搜榜而不断更替。手机App弹跳窗口向应用者实时反馈一种趋向扁平化的视窗界面,人们长期习惯形成的纸质文本的“Z”字形阅读模式,逐渐被“F”字形阅读模式替代。即注意力首先扫视的是页面顶部,然后是页面边缘,最后才是页面本身。换言之,受众划动屏幕整套规程以关键词为导航对页面内容进行非连续性的碎片化浏览,这种通过超链接式视觉获取知识的过程,将依靠文字编码的抽象思维转置为共情调动的具象化情景。由此,书面文化演绎的思想深刻性式微与观点独特性消失可能同步发生。

  视觉化社会关注的是效率和流量,它的独特性机制在于将时间和行为指标整合到数字信号交换的算法参数中,瓦解和重组人类观看持续性状态。视觉消费者运用电子工具接收和获取信息的过程是主体舒展支配客体能力的确证,似乎在表征意义上澄明这样的事实截面:工具尽在掌握之中。然而,工具使用者又无法摆脱互联网生态本身的逻辑,即不断提升效率、不停地运转,吞噬人们觉醒的时间标量。服膺于数字资本对流量操控的要求,人类的生命活动被流动的屏幕裹挟进一个没有间歇的广延状态,无时无刻不面临突破自在生理极限的矛盾,人们欲望满足的阈值已然拔高。惯性强制阅读和循环视听体验自主地变成观察和管理对象,在视觉信息转化的反馈回路中投喂人类获取、连接需求的同时,也试图解除身体自律调节,甚至钝化感官意识和知觉经验,将时间规范刻度排除在外。无节制的视觉化活动成为剥夺睡眠的推手,页面流体随时随地切换呈现形态,它可能将人类一闭上眼睛就能在视域聚集光线波粒成像的天赋关闭(即不断加速的信息流打散各个现实事件或历史叙事构成的整体画面),破坏人类新陈代谢的生理功能,乃至摧毁支撑睡眠的社会保护机制。资本运作逻辑与稳定的睡眠状态在本质上不兼容,睡眠也是资本倾注视觉技术以消弭的最后一道自然屏障。但睡眠作为我们生命中等待和停顿的复现,它确证了延期的必要性,推迟恢复或重启所有被延期的事物。人类主体性的圆满需要静默无蔽的停顿,借助昼夜更替、集体共享的休眠模式,与互联网平台及电子设备保持一定尺度的周期性隔离,这种边界划定是个体自然状态的本体性安全有节奏延续的前提。

  三、视觉化社会的治理路向

  (一)从现代技术解蔽、理性秩序祛魅到视觉技术扬弃

  技术不仅是延展人类主体的心智和身体维度的工具和手段,而且是导出自然客体物性的解蔽方式。现代技术通过座架(enframing)对自然进行解蔽,此种方式在现代技术之本质中起着支配作用,而其本身不是什么技术因素。被视为介体的座架赋予技术主体绝对理性结构,破坏自然情感和理性初始平衡,使人处于非自然状态。现代技术时代产出的“新物种”(工具人)并不关切自我主体实现的价值需求,其内在规定性始终围绕自我客体的本能欲望和外在物化活动需求的主轴运转。由是,理性表达和技术迭代成为人的本质力量的确证,人作为一种聚合自由性、创造性的实践存在所应具有的思想对思想的元反思能力可能被工具理性削平。作为人类理性演绎形式,数学和逻辑语言仅仅对于计算是完美的,与解释我们思想所需的完整性相去甚远,它远远不够表达我们的所思所想。自启蒙运动以来,人化自然所呈现的技术理性将人类从宗教组织的精神枷锁解脱后,却又在科学神话魅惑中发生方向性逆转。一种工业规格化的新型强制规范融入社会结构和科层体制,替代传统以暴力机器、神权威严为基础的统治规约形式,牵引思想走向齐整同一化,使人们生存状态又陷入技术异化的“新野蛮”生存境遇。“资本主义进步的法则寓于这样一个公式:技术进步=社会财富的增长=奴役的扩展。”科学技术所允诺的文明新形态只是一种不断刷新物质容量限制的文化消遣,满足声色感官的愉悦和精神知觉的享乐,而非自由主体性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飞跃。

  资本主义的理性秩序已经成了一个囚禁人性的“铁笼”,除非先知重生,否则“直到人类烧光最后一吨煤”这种情况出现时也不会得到改变。技术理性的双重性由理性演化的内在机制和价值观赋值方程共同决定。它充分肯定科学技术在社会发展中的主导地位,又赋予科学技术一种具有统治功能的意识形态。即技术的意向性,它对使用者的心理和行为产生计划性牵引和目的性导向。视觉技术本质上“不在于生产什么,而在于怎样生产,用什么劳动资料生产”。资本主义的生产机器从未停止对人类私欲的图景性再现和隐蔽性操纵,它将个人需要视为技术发展的根本推动力,在数字化转型中催生精细的技术赋能模式。诸如意识工厂、注意力经济、视觉产业将虚拟商品需要发挥到极致,生活世界每个细节几乎都可表征为供点刷的屏幕景观形式,景观-观赏者的对应关系弧组成网络流体构件而嵌入永不停歇的时钟齿轮,形成迷入性、自循环伪需求,它沉默的逻辑隐喻是资本逐利需要始终位于社会真实需要之前,资本家依靠操控生成视觉表象化景观的算法黑匣子来支配整个社会生活秩序。以往技术的批判停留于技术性质或理性运作机制,给予激进否定性或纵向替代性社会改造方案,却从未深入资本主义内在对抗性矛盾。马克思的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是技术异化现象得以产生的社会历史根源的论断,为当代技术解蔽和理性秩序祛魅提供根本遵循。即扬弃承载视觉技术座架的制度基础,弥合社会现实的文化逻辑断裂,在迈向社会发展更高阶段的轨道中,把技术服务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的目标变成实践运动。

  (二)平台资本支配数字劳动的权力关系倒置

  从物质性商品过剩、文化性产品冗余到数字性信息过载,“资本主义经济统治社会生活的方式从占有存在滑向被动拥有的明显降级,再面向虚构显示的总体滑坡”。一个视觉表征社会从世俗条件约束中自我分离,试图覆盖线下世界,化身社会本体基础和主导范式,行使资本的实质性控制权力。人们的心灵秩序与视像世界的游戏规则相认同,在无意识臣服资本的数字崇拜中沦为附属客体。如果说工业资本是利用饥饿、短缺来压榨劳动者的主体创造性,那么文化资本就是利用劳动之外的闲暇、娱乐来占有人们消灭饥饿感后的非劳作被动性。技术中介专业化进程与资本野蛮竞争逻辑同频共振,平台资本从大数据系统获取新资源禀赋,将人们存在方式的微观可计算性转化为近乎无宏观变量限制的逐利工具,劳动者觉醒或休整状态都被收纳于剩余价值的增殖机器。平台资本依托垄断组织、专业团队和分发系统支配受众的时空极限不断拓展,生活世界所有细节及周围感性物质外壳通过可见度市场承认而实现价值溢出。“马克思所指认的市场交换中已经颠倒为物与物关系的人与人的劳动关系,也被再一次虚化,成为商业性影像表象中呈现的一具伪欲望引导结构。”视觉化社会预设和创造的外显性机会只是一种虚假需要,尽管它善于在轻松的视觉消费氛围中消解经济结构与人生存方式的张力,但无法抑制平台资本权力扩张的野心。“文明的进步只是增大支配劳动的客体的权力”,平台资本替代作为主体的人的支配能力而自主创造一个陆离光怪的屏幕景观社会,越来越具备反客为主性。唯有澄明“资本是谁的资本,由谁支配资本”,才能跨越资本决定论的陷阱。

  顺应大数据时代社会分工调整和信息化社会的资本积累需求,数字劳动贯穿于移动终端硬件产销、开源软件平台编码、媒介内容分发、虚拟商品受众消费等视觉化社会的生产性劳动环节。资本家抱团垄断的平台资本对数字劳动成果的分割以及对剩余价值的剥削,造成一种与社会生产方式相矛盾、非公平正义的文明化趋势。它既使得数字劳动者在生产实践中创造社会财富、舒展个人能力,也使得数字技术对于劳动方式表现为异己、敌对和统治的神秘力量。资本主义不断强化的增长逻辑造成科技进步、社会变迁、生活节奏的无限加速,人们也被整合到加速轨道的社会化大生产,以致人们与过往的时空、事物、行动、自我和社会的疏离与异化。可见,科学和技术进步无法改变“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使生产者变成需要救济的贫民”的历史命运在当下时态的循环往复。尽管劳动力要素生成的整体环境已变迁,但马克思给异化劳动开出的药方依然适用于数字劳动的解放。以私有制和阶级对峙为基础的视觉化社会自身存在无法克服的背反,而其根源在于人的数字劳动走向异化。治理人的数字存在方式异化,定位数字人所依托的未革命化世界支点按照“劳动者支配资本”的价值尺度和社会规范介入社会的再生产过程,恢复劳动者自由自觉的类本质,只有从数字活动中发现审美情趣与生命个性,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解放。

  (三)修复主体数字性和社会性统一的基础

  视觉化社会着眼于主体活动的频率统计,通过算法程式对主体进行赋值与去值,量化主体要素特征及发现主体间相关性,再交付内置选择和排除规则的过滤器,在可见度市场迎合目标群体的习惯偏好。视觉技术与受众的共生关系依靠成瘾性机制的桥接,它配合神经生理奖赏反馈回路,时刻唤醒主体的情感反应、调动身体活动,使得主体始终处于观看和体验的心理忙碌状态。高效的信息链接技术构筑了一个桥接无数节点的非线性动态“展示”网络,延伸数字主体赋值边界,导致人们与物理环境及切近面孔愈发疏离。主体数字性与社会性的张力,加速数字主体脱离线下社会秩序约束,并呈现某些反噬性。它在算法母体加持下,以数学规则引导人格的形成与再造,也在利益计算模型中同步榨取主体生物活动能量盈余空间,乃至不惜损伤神经功能组织。因而,规约数字主体的迫切性已箭在弦上。但以往西方资本主义的治理思路仅仅是应然层面的人工智能伦理呼吁而非实然层面的技术主体实践诉求。以虚拟治虚拟、异化治异化的自我循环路径在逻辑起点上就把数字主体视为脱离实在世界的独立存在,这种封闭的突围思路难以制约数字主体在机器拟人化实践中的点位膨胀。

  有效破解视觉化社会治理困境,首先要回归制度化秩序对人性一体多面的回应和安排,包括在不同数字生活场景对善的诱导和保护以及对恶的弹压和消解。确切来说,除了依靠数字素养教育涵养主体的信息自律和连续性教育体系注入价值免疫抗体,还需建构能够拟合虚拟与现实关系断裂的纽带,避免技术与人文脱钩。数字主体行为依赖视觉化社会的介体以及为其存在方式量身定做“第二自然”环境,他的活动内容在视觉展示平台获得即时性响应,他的活动轨迹副产品也被纳入数字调控和价值再造中。这种数据形式反哺利益的秩序造成主体性自我分裂,须在算法底层架构嵌入平衡利益与道德的软体规范,阻隔主体的数字性对社会性的无情吞噬。人类主体的数字身份认证已占领通往网络社会的首道关口,一连串编程代码成为描述主体存在的要素。面对社会信息技术不可逆的发展趋势,现实或可调控的环节是主体数字化的过程与结果,因为它无法脱离主体对社会性的占有。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人不是抽象、孤立的存在。数字性的驯化与社会性的表达都离不开人本身,把参与视觉化社会建构的人理解为现实的历史的人,找回主体数字性与社会性统一的基础,为线上实践活动提供契合虚拟文明形态的行为指引。如此,数字世界秩序或会更有利于主体的生存和发展。换言之,人能动地参与数字世界的对象性活动、摆脱生命实体与身份虚体二分结构区隔所形成的非统一性存在、以代码伦理化制约技术客体攻击性、构建网络空间命运共同体,是平抑视觉化社会数字主体异化的必经之路。

  文献引用格式

  [1]冯庆想,许创强.视觉化社会的形成、主体异化及治理路向[J].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4,53(02):70-78.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主编:李培超 副主编:尹金凤 本文责编:李彬)图片

【来源:湖南师大社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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