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理论·师大社科 | 对抗、行动、主体——精神分析视域下的齐泽克激进政治哲学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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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孔明安
南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郭 成
南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
对抗、行动、主体——精神分析视域下的齐泽克激进政治哲学探析
核心提示
当代西方激进左翼学者齐泽克通过对拉康精神分析理论的政治哲学阐释,围绕对抗、行动、主体三个核心范畴构建了自己的激进政治哲学体系。通过揭示符号化建构与来自实在界否定的内在对抗,揭露出当代资本主义这个“大他者”主导的符号秩序的不稳定性,从而确立了一种基于资本主义秩序内在否定性的解放政治本体论;随着对抗逻辑的进一步激进化,作为对现存秩序的彻底改写和重建,齐泽克规定了行动的实在界内涵;而作为抵制符号化的对象的剩余,齐泽克将“被排斥者”指认为未来革命主体。总的来说,作为一种对马克思解放策略的激进改造,齐泽克精神分析化的激进政治哲学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批判全球资本主义、建构未来政治秩序的新思路,值得学界重视。但是,其理论背后的内在困境及其乌托邦色彩也需要我们加以深入分析和批判。
内容精选
精神分析化的政治哲学之兴起是当代西方激进左翼掀起的一股新的理论浪潮,毋宁说是其最大的理论亮色之一,甚至有论者认为,这反映出当代左派思潮继葛兰西所开启的文化转向之后的又一次精神分析转向,齐泽克便是这其中的旗帜性人物之一。作为对拉康精神分析理论的政治哲学运用,齐泽克的激进政治哲学建构主要从政治哲学和社会批判的维度来透视实在界,将实在界所蕴含的刺破符号整一性的能力引申到现实社会中,通过崭新视角透视当代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以打开新的革命可能性。概而言之,本文将从以下三个方面予以展开,第一,阐释齐泽克对资本主义社会内在对抗结构的精神分析揭示,阐明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普遍秩序;第二,基于这一社会对抗本体论的确立,阐释齐泽克如何将实在界视为颠覆现存符号秩序的行动场域,坚持革命式行动;第三,落脚到一个关键性问题,即把捉作为符号化剩余物的未来政治主体。
一、符号化的实在界硬核:建构与否定的内在对抗
齐泽克的逻辑理路在于从政治哲学和社会批判的维度来透视实在界,将实在界所蕴含的刺破符号整一性的能力引申到现实社会中,最终揭示出资本主义秩序的内在否定性。那么,究竟何为实在界?实在界拒绝符号化又意味着什么?
实在界作为拉康精神分析理论的核心概念之一,其涵义丰富且复杂,甚至拉康自己也并未给出明确的定义。为此,我们还是要回到拉康用来表征人类身体经验以及一般自然关系的三元构图,即想象界(the Imaginary)、符号界(the Symbolic)与实在界(the Real)三者相互交错缠绕的波罗米结。想象界主要来源于镜像阶段的自我认同,即起初无法确认自己状态的婴儿,通过镜子看到他的主体身份,原本分裂的婴儿此刻作为完整统一的自我得以构想并诞生。符号界的存在范围比较广泛,包含了从语言到法律的一切事物,囊括了之间的一切社会结构。在拉康看来,人的一生都被符号所建构,主体的形成过程与接受符号秩序的建构过程是统一的,主体也正是通过这一符号化过程参与到社会现实的建构之中。然而,与此同时,符号化与原初存在之间始终存在一种张力,即原初存在永远无法被完全符号化,而那些无法被符号秩序符号化的创伤性残余,就属于实在界的范畴。齐泽克认为,一方面,实在界作为不断抵抗符号化的剩余(excess)产物,是普遍符号化的阻碍,可视为普遍符号化失败的结果。同时,也正是通过符号化的失败,实在界的位置才得以标记,即正是符号化过程确证了实在界。另一方面,作为符号秩序的空缺,正是围绕着这一实在界的空无,符号秩序才得以建构。总之,符号界和实在界犹如一枚硬币之两面,本质上是互相依赖于对方而存在。
齐泽克看来,符号界竭力将实在界符号化,转化为语言、符号的世界,但“在符号界的中心,存在着不能符号化的硬核,它抵御符号化,而这一硬核即是不可能性”,这就是实在界拒绝符号化之内涵所在。因此,作为本质上内在于符号界的实在界,它是符号界的内在界限,二者呈现出建构与否定的对抗关系。而一旦将以实在界概念为核心的拉康精神分析引入政治哲学,实在界的对抗属性也将随之激进化。一方面,实在界构成我们身处其中的符号社会现实不一致性的本体;另一方面,正是因为社会不一致性的始终存在,人类社会不得不通过各种符号抵抗实在界的创伤,不断建构我们的社会现实。正是因为实在界否定性硬核的始终存在,符号界必须竭力保持社会现实的完整、统一与稳定,然而在精神分析的逻辑之下,这种竭力是徒劳的,符号化过程永远遭受来自实在界的对抗,二者之间的对抗是无法消除的、是本体性的。
今天的人类社会现实无疑笼罩在全球资本主义这个“大他者”所建构的符号秩序之下,资本主义这个大他者既要通过语言符号进行阉割以维持社会现实,同时自身也始终面临着来自实在界硬核所造成的普遍符号化之阻碍。总之,资本主义秩序并非铁板一块。
二、安提戈涅式的革命性介入:实在界的行动
首先,只有革命式行动才能实现对资本主义彻底的历史性颠覆。“历史性”概念对应于齐泽克所持有的两种行动观念,一种是历史主义的行动,即齐泽克所称之为的“内在越界(immanent transgression)”,“它们只否定内容,不否定框架……它们只打断事物具体的运行,而不打断整个事物运作机制本身”;另一种则是彻底的历史性的行动,如同齐泽克所说,“拉康维持了一种可能性,可以藉由一种真正的行动——通过‘符象(号)死亡’(symbolic death)——来彻底地重新整合整个符象(号)领域”,可见,在资本主义符号秩序之外而寻求彻底颠覆资本主义秩序,这才是一种革命式行动,才能真正展开对资本主义彻底的历史性颠覆。
其次,穿越意识形态幻象是革命式行动的基本前提和要求。意识形态通过幻象结构我们的社会现实,从而实现对社会现实感的维系。通过意识形态对遭受对抗性斗争而分裂的社会实际状况的隐藏和弥补,意识形态幻象建构出了一个呈现出一致性的景观。要想实现革命式行动,主体必须穿越意识形态幻象,通过无限接近于幻象“体验幻象构成(fantasy-formation)是如何装饰、填补大他者中的空隙、短缺和空位的”,从而打破现存秩序强加给我们的幻影框架,直面实在界的创伤性内核。正是通过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幻象的批判,从而在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笼罩之外寻求一片革命空地。
最后,革命式行动是“作为实在的行动”(act as real)。在齐泽克看来,真正的行动意味着对过去的彻底决裂,意味着彻底抛弃符号秩序。这就如同安提戈涅不顾国王克瑞翁的禁令,执意安葬自己的兄长一样,在这一过程中,安提戈涅彻底抛弃现存符号秩序赋予自身的符号身份,其一切行动都是在摆脱了现存符号的定义域之外展开的,从而使行动的主体以及行动本身都具有了真正的自由性和革命性。在齐泽克看来,十月革命正是一次实在界的行动,列宁自己授权行动的时机,打破并且重建了“可能或不可能的标准”,并在历史的回溯性中实现行动合法性的确认。
三、符号化的剩余之物:把捉未来政治主体
对以福柯、阿尔都塞等后结构主义的主体性观点及其政治性后果的批判,构成了齐泽克政治主体形塑的主体论基础。在他看来,拉康的主体与福柯、阿尔都塞的主体概念具有本质性的不同。在福柯那里,主体是话语与自我调停的主体。在阿尔都塞那里,主体则通过意识形态的唤询而产生。无论是福柯的主体概念还是阿尔都塞的主体概念都将主体指向了主体化的过程,主体被化约为主体位置(subject-positions),最终成为符号秩序上的一个能指。而由此产生的政治性后果就在于,如果主体是被现存符号秩序所内在生产的,那么臣服于现存符号秩序的主体何以能够对产生自己的机制进行彻底的反抗?齐泽克通过拉康的主体概念对这一问题进行了颠覆性的回答。
在齐泽克看来,阿尔都塞意识形态主体的内在缺陷在于忽视了意识形态质询过程中的某种短路,意识形态质询与主体的肯认之间并非完全一致。由于大他者本身是短缺的、不一致的,因此,意识形态秩序对个体的缝合可能存在裂缝。在齐泽克看来,意识形态质询与个体之间的裂缝,并非主体被建构的失败,恰恰是主体得以显现的地方,“主体不仅永远不会在质询的召唤中完全地识别自身:对质询的抵制(对质询提供的象征身份的抵制)正是主体。”而在拉康的欲望图式中,歇斯底里的主体同时也是死亡驱力($ <>D )的主体,其典型代表就是安提戈涅。至此,作为符号秩序的剩余之物,拉康的主体成为了具有某种“革命性”的主体。
在他看来,工人阶级作为一个革命主体早已失败,当代左翼面临的最根本问题在于如何发现真理层面的无产阶级。那么今天的现实无产阶级究竟在哪里呢?齐泽克通过对当代资本主义现实对抗的理论解剖给出了答案。他认为当前的全球资本主义主要存在四种对抗形式:第一种对抗是生态危机;第二种对抗是知识财产的私有化;第三种对抗是新科学技术的发展所带来的伦理冲击,其中特别是生物遗传学的发展;第四种对抗是种族隔离、新的“柏林墙”和贫民窟的新形式。四种对抗中,最后一种对抗与其他三种对抗之间有着本质的区别,正是因为“被排斥者”的存在才真正使得前面三种对抗激进化。“被排斥者”作为无法被资本主义符号秩序纳入其中的剩余,打乱了资本主义现实社会的符号算法,代表了真正的普遍性。因此,“被排斥者”就是新的无产阶级、新的革命政治主体,其典型代表就是贫民窟居民。
四、反思与批判:齐泽克激进政治哲学的内在困境
首先,精神分析方法论具有内在局限性。齐泽克面对当代资本主义全球化的现实,将自己所继承的拉康精神分析扩展至社会政治领域,以符号秩序的排斥-纳入逻辑来展开自己的分析,并没有对这一逻辑背后的经济根源进行挖掘,从而将剥削关系转化为了排斥关系。因此,齐泽克以精神分析方法论为基础的激进政治哲学,相比于马克思而言,宛如离开社会现实基础的空中楼阁。虽然齐泽克的分析有助于人们进一步认清社会现实,进而激发人们对资本主义社会现状的不满,但是在深层次上,齐泽克的方法论本质上是唯心主义的,偏离了对社会历史的关照,无法深入到对资本主义根本运行机制的分析之中。
其次,革命式行动策略的激进性及其局限性。齐泽克十分赞赏列宁通过革命式行动所展现出的革命姿态及其所开启的新的未来可能性,提出了“重述列宁”的革命策略。但问题在于,他并没有看到列宁革命背后俄国革命特殊性与客观历史趋势的统一,而不自觉地将列宁的行动上升为一般的革命原则。这样一种理论上的忽视将使得齐泽克的“重述列宁”最终只落在了一种激进姿态上,而无法上升到具体的现实行动层面。进而导致齐泽克的激进政治哲学一定程度上陷入主观主义的旋涡之中,其激进性的革命行动既是其理论的最大特色,同时也是其真正局限性之所在。
最后,未来政治主体革命性的不足。虽然这些主体的确是资本逻辑全球扩张的必然结果,但他们同时又基本上被彻底排斥在整个资本主义生产链条之外。同时,更为致命的是“被排斥者”由于身处资本主义生产秩序之外,而并非“公共体”的实际创造和运用主体,因此与经典的无产阶级概念具有本质不同,要想作为颠覆整个资本主义生产体系的革命力量,其革命性显然严重不足。而更为现实的是,作为吸收了被社会所忽视的边缘人群的“被排斥者”,其革命的首要目的可能并非推翻资本主义秩序,而恰恰相反是融入资本主义秩序之中,成为被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符号秩序所承认的部分。因此,从这一角度讲,其革命性也必然大打折扣。
五、结语
总的来说,对抗、行动和主体一起,构成了齐泽克激进政治哲学的关键性内核,形成了一种具有内在批判张力的分析框架。但是,相比于马克思,齐泽克从阶级分析到精神分析的方法论转变、抛弃客观历史趋势的革命式行动策略、从政治经济学维度转向存在维度的未来政治主体把捉等又使其激进政治哲学具有了一定的内在局限。同时我们要看到,既然拉康声称大他者之后没有新的大他者,那么齐泽克又如何确保在“被排斥者”行动之后建立的新的符号秩序,能够实现对符号界与实在界对抗的彻底性超越呢?这些问题的存在,无不呈现出齐泽克激进姿态与理论缺陷的内在矛盾。然而作为一名依然十分活跃的国际学术明星,齐泽克又将如何完善自己的激进政治哲学,我们需要保持持续关注。
文献引用格式
孔明安,郭成.对抗、行动、主体:精神分析视域下的齐泽克激进政治哲学探析[J].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3,52(04):27-34.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主编:李培超 副主编:尹金凤 本文责编:李彬)
【来源:湖南师范大学社科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