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理论·师大社科 | 人机关系的视差:智能时代的主体性重构

湘江瞭望 | 2024-07-13 15:04:35
星辰在线 | 编辑:王闻扬 | 作者:陈万球 齐琦

  编者按:为深入学习贯彻习近平总书记关于哲学社会科学工作的重要论述,打造理论特色鲜明、湖湘特色突出、新媒体特色明显的网络理论宣传品牌,湖南省重点新闻网站星辰在线特色网络理论平台《湘江理论》特联合CSSCI来源期刊、全国中文核心期刊《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推出《湘江理论·师大社科》专栏。希望通过权威期刊与重点网络理论平台的联合,刊发推荐一系列优秀的学术研究作品,推动优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成果发出最响亮的声音。

  作者简介

  陈万球

  长沙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二级教授、党委书记,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首席专家,博士生导师。中国科学史学会工程史专业委员会副理事长,中国伦理学会科技伦理专业委员会常务理事,湖南省伦理学会副会长,湖南省科技哲学与科技伦理治理创新研究中心主任、湖南省高校思政课教指委副主任、湖南省人民政府学位委员会委员。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等4项,主持省部级重大重点项目10余项,出版专著6部,在《马克思主义研究》《哲学动态》《世界哲学》《自然辩证法通讯》《自然辩证法研究》《武汉大学学报》《光明日报》等公开发表的论文100多篇。主持获得教育部优秀社科成果二等奖、湖南省社科优秀成果奖、湖南省高校教学成果奖多项。

  齐 琦

  长沙理工大学科技哲学与科技伦理治理创新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

人机关系的视差:智能时代的主体性重构

核心提示

  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人与非生命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在不断被填平。人与机器的关系史,不仅是技术发展史,也是人的主体性的展现和重构史。“人是机器”“人不是机器”抑或“机器是人”,在人与机器关系的丰富内涵中展现了互为镜像和互为尺度的历史画卷。机器成为人的主体性参照系,客观上促逼人不断定义自我,在当下语境和未来展望中去回答“我是谁”“我能怎样”“我要怎样”的人本主义永恒追问。

内容精选

  当人们可以将人自身的复杂活动加以分解并用二进制逻辑加以表达,从而用机器模拟出诸种复杂功能的时候,当人们制造各种海德格尔意义上的“持存物”的时候……就再也不能回避“人是机器”这个古老的命题,进而反思与回答:人到底是什么?是机器抑或非机器?机器能否成为人?在人与机器关系的视差中,人的主体性得以重构。

  一、人是机器

  “人是机器”的哲学叙事非无源之水,人与机器的关系很早就进入了人类反思的视野。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描绘了一幅自动机器工作图景,认为如果每一种无生命的工具——“机器”(如梭和琴拨)都能够按照人类的意志或命令代替人进行自动的工作,人类社会的劳动结构(匠师可不用从属)、阶级结构(家主可放弃奴隶),乃至于社会结构和人的主体性(进一步推理)都可能会发生深刻变革。在这一点上,亚里士多德接近了马克思的思想——“机器只是一种生产力”,“机器是劳动工具的集合”。可见,亚里士多德的理论假设,已经涉及自动机器对人行为的局部模仿,从而引申出人与机器关系巨大的社会变革等重要话题。近代以来,从达·芬奇到笛卡尔,再到拉·梅特里,都试图从机器镜像中来界定人自身。

  达·芬奇创造出了一种精准的人-机类比语言,“对人的身体和机器也做了类比。他将肌肉及躯体运动与他从工程学研究中学到的机械原理进行对照”,他从机械学的角度来解释人体结构,初步提出了人是机器的观点。笛卡尔关于人与机器关系的思想尤为突出。一方面,他提出了“动物是机器”的思想。在笛卡尔看来,自然界不管是有机界还是无机界甚至动物界,都是机械的,而且是“自动的机器”。笛卡尔论证了多样化的世界不是一元的,而是具有两个本原:一个是“物质实体”,具有广延性但不能思维;一个是“精神实体”,只能思维而不具有广延性。动物和机器一样具有广延性但不能思维。另一方面,笛卡尔又提出“人是机器”,人在本质上是一架聪明的机器。笛卡尔指出,机械运动法则无疑也可以解释我们自身的运动。在笛卡尔看来,“我们可以把这个身体看成一台神造的机器”。人是一架高度精密的自动机,其物质的或意识的活动可按照机械运动的模式来解释。拉·梅特里以笛卡尔的衣钵传人自居,认为人是一架极其精细的永动机,人与动物都是自然的产物,结构机能都一样,两者都服从机械运动这一规律。拉·梅特里还提出:“人只是一个动物,或者说只是许多机括的集合……如果说这些机括彼此有什么不同,那只是位置的不同和力量程度的不同,而绝对没有性质上的不同。”拉·梅特里提出“人是机器”的命题应该与当时的科学发展水平密切相关。按照经典力学和机械运动的法则来解释自然和社会现象,业已成为那个时代的普遍做法。20世纪70年代,德勒兹出版了《反俄狄浦斯》一书,认为万物皆是机器。他运用欲望机器的理论分析自然界、人类社会和人本身。欲望机器是指一种由主体生成欲望、减轻欲望、提升欲望、达成欲望的自动装置。人就是这种欲望机器。

  二、人不是机器

  一般认为,拉·梅特里的“人是机器”是从笛卡尔的“动物是机器”发展来的。但实际上,笛卡尔本人是反对“人是机器”理论的,他明确指出“人不是机器”。在笛卡尔看来,“人”有两个含义:一个是物质实体的人,有血有肉;一个是精神实体的人,内涵丰富。可以说,“人是机器”是有边界的,从物质实体看“人是机器”,从精神实体看,“人不是机器”。是否具有精神理性,不但是人与动物的区别,也是人与机器的本质区别所在。从“笛卡尔标准”可以看出:机器不能使用语言;人则不同,人的理性是万能的,人可以使用语言,也可以应付千变万化的环境。简言之,语言和学习,是“笛卡尔标准”的两个关键词。随着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出现,大型语言模型在语言和学习两个层面上跟人的差距正在缩小。笛卡尔之后的几个世纪,人类历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自然科学的新进展标志着 “人是机器”已经成为过去,“人不是机器”成为一个新的时代命题。“人不是机器”,换言之,人的非机器特性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人是生命“自组织”系统,而机器是“他组织”系统。人类是宇宙物质自然演化的产物,人的机体通过自我复制与自我更新而形成“自组织”系统。机器则不同,机器这个人工系统不是由自身力量,而是由外部力量组织起来的,其指令也完全来自机器之外,是一种“他组织”系统。第二,人是非平衡的“活结构”,机器是一种“死结构”。机器的机体如果要保持稳定,其前提条件是达到热力学平衡,否则机器系统就会坍塌,这种稳定是一种热力学平衡态,是一种“死结构”。而人体是复杂的生物系统,其结构由人自我构建和自我维持。人的机体的稳定不是热力学平衡态而是远离热力学平衡,这是一种非平衡的“活结构”。第三,更为重要的是,作为社会存在物的人具有鲜明的社会性。机器则不同,作为物化的知识力量,人类制造的机器本身没有社会属性,其目的属性取决于它服务的对象。人则不同,社会性是人的本质属性。

  三、人还是机器

  认识从“人是机器”到“人不是机器”,是人对自身与外部关系认识的第一次飞跃,对“人还是机器”的认识,是人对自身与对象关系认识的又一次飞跃。“人还是机器”的论断基于以下几个方面的认识。从医学上看,医学的建立和发展是以“人是机器”为学科基础的。西医的分科也是以身体器官作为机器的部件为基础的,所使用的方法也是机器的还原法。就中医而言,把身体看作几个系统组成的相互联系、相互依赖的有机整体。至于把身体看作一个整体,西医和中医并没有根本性区别,二者都有还原法。从人体胚胎形成来看,人工可以对人的生命形成过程进行重构。2019年,中国科学家利用高精度单细胞测序技术,解析了人类胚胎形成的过程。对人的生命形成动态过程进行重现和重构,说明了人的生命本质是一个“物”,是一个可以被制造的物。从人与其他物的根本区别来看,人的思维也可以行为化、机械化。人与动物和机器拥有根本区别所针对的核心依据是人拥有独一无二的自我意识,而人的意识具有黑箱性。我们在对机器的运行和算法进行“行为思维化”解剖的基础上,可以实现人的意识的“思维行为化”,从而进入意识世界的内部,从机器的思维透明化,走向人的思维透明化、行为化、机器化。在从符号制造层面这个意义上讲,人类的思维和机器思维都是一种行为化的程序在运行,即是一台被自我认识的“机器”在工作。同时,人也可以像修正机器一样修改自身的程序即思维构成,从而向对待机器一样实现对自我的真正占有。

  从技术进步与人的进化矛盾运动来看,人正在走向“物化”。马克思所说的人变为愚钝的物质力量,一是强调人不是宇宙中高于物质的一种神秘力量,也不过是一种物质而已;二是随着万物赋能、万物赋智,人的身体一定会在某些功能方面有所退化,但这种退化不是物种的整体性退化,是一种代谢性或传递性退化,即人的整体性会因为对象世界的智能化而更为进步和丰富。从人类自己设计自己的未来能力看,人作为设计对象物具有机器性。这种后人类都是以人作为一种机器或者程序而被设计的。人机联合体与人共有主体,在占有对象世界和自我世界的过程中,在机器或器件转化为主体的一部分的过程中,传统人的主体性让渡一部分给机器,即人也成为机器。人对世界包括对自身的认识是一种受困于自身与客观现实的“投射”。数智时代让人走出自身,从而更能反观自身的局限性,而不是让人处于宇宙的中心和主导宇宙万物。人与机器的差别逐渐弱化,此时人类才第一次实现“知”与“行”的统一,即思维与行为的统一。而人类此时才真正从人的意识根基处实现机械唯物主义向辩证唯物主义的历史性飞跃,才真正实现人的内在尺度与外在尺度的统一。

  四、机器也是“人”

  布莱士·帕斯卡尔乐观地预示无论怎样先进的机器,永远是被人类掌控的“物”,机器永远不是“人”,也永远不会逼近人、威胁人。然而,正如尼采所说:“在何种意义上一种自由之牺牲、一种奴役化本身,为一个更高级类型的产生奠定了基础。”人工智能通过深度学习和大模型迭代为机器接近人甚至超过人提供了可能。突破感性直观和经验主义,这种可能性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认识。从意识是人的特有功能来看,机器也会有“意识”,甚至有比人更高的“意识”。“两暗一黑三起源”最根本的是意识起源,因为其他两暗一黑两起源依赖意识起源,不解决意识起源,就无法理解其他问题。就意识作为“头脑”是对客观物质世界的反映,是感觉、思维等各种心理过程的总和来看,机器具备这种功能,那么智能化的机器就具有“意识”,就是“人”。尽管发生的原理可能不一样,因为人的意识发生原理我们尚不清楚。如果把意识作为人的特有活动,将来一旦掌握了意识的发生原理,机器一旦形成意识的物质基础、生成环境,并运用相同的原理,那么它同样会“制造”出与人完全相同的意识。从“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的原则上看,人越来越接受“机器也是人”的观点。历史是人的活动演进的历史,逻辑是人类认识历史所建构的理论。随着人类发现机器越来越具备人的功能的时候,人类对自身和机器的认识都会发生“跳跃”,当智能机器的功能越来越逼近人、越来越拥有类人的意识或情感的时候,人类一定会摆脱传统对“人”的定义,实现对“机器也是人”的认识的跨越。从人类的进化跃迁来看,硅基生物替代碳基生物更可能成为“超人”。智能化机器人作为更高级类型的物种,身载传统人类走向新兴人类的使命,即具有更能适应恶劣环境和开拓生存空间的能力,即最可能成为走出人类自身的“超人”。从未来人类的主要形态上看,未来的机器并非纯粹的硅基,而是人机联合体。这种人机边缘系统实现对传统人类的分解,人则成为机器化的分子或符号化的编码,但系统仍保留了部分人的主体,因此还属于人的范畴。机器完全模糊了自然和人造、心智和身体、自我发展和外部设计以及其他许多有机体和机器之间的区别。尽管我们正在发现,机器作为一种新兴“人类”,具有强大的超越传统人类的能力,但是否会出现机器统治传统人类、删除人类的异化,我们的结论是并不会出现。一是机器是人类本质力量的实现,机器的表现是人类意愿的表达,机器的逻辑是人类的逻辑。二是人类自身的发展与机器的发展是一个矛盾运动。因为人具有“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处处都把固有的尺度运用于对象”的独特能力。实际上,机器与人的发展是一个互动并进的过程。三是虽然机器的迭代速度越来越快,但是机器的迭代速度是由人类的计算支撑的,一旦迭代速度达到所谓我们不能接受的“危境”,此时,人类所发明的算力就会不支持这样的速度,这样机器的迭代就会停止或者慢下来。

  结语:人与机器共轭存在

  智能机器快速演进,人的主体性面临前所未有的质疑与诘难。回应这些质疑与诘难,必须认识到,人的主体性存在是一个自然历史过程。智能时代的人机关系展现了人的本质实现的新的深度与广度,也展现了人的主体性新的内涵。在人与智能机器互为镜像和互为尺度的历史过程中,人的主体性并未被降格为抽空精神内核的对象性存在,而是不断得到丰盈与充实。人类应当秉持历史唯物主义观点,不能固守主体性原点,简单地将智能机器视为异端或敌人,相反,应当将智能机器看作人的主体的进行时态,其发展也正是人类主体性的充分体现。我们有理由相信,人与机器是相互渗透、相互定义、相互规定的共轭存在,并呈现双螺旋结构。

  文献引用格式

  陈万球,齐琦.人机关系的视差:智能时代的主体性重构[J].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4,53(03):95-101.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主编:李培超 副主编:尹金凤 本文责编:李彬)

【来源:湖南师大社科学报】

标签:理论